長門怨
天回北斗挂西樓,金屋無人螢火流。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
桂殿長愁不記春,黃金四壁起秋塵。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官�人。
《長門怨》本是古樂府詩題。據《樂府解題》記述:《長門怨》者,為陳皇后作也。後退居長門宮,愁悶悲思。……相如為作《長門賦》。……後人因其《賦》而為長門怨》。"陳皇后,小名阿嬌,是漢武帝後。武帝小時曾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李白的這兩首詩是借這一樂府舊題泛寫宮人的愁怨,從而折射出封建專制制度的一個罪惡的側面。兩首詩表達的是同一主題,分別來看,運思、佈局,各不相同;合起來看,又有珠聯璧合之妙。
第一首,通篇寫景,不見人物。而景中之情,浮現紙上;畫外之人,呼之欲出。
詩的前兩句"天回北斗挂西樓,金屋無人螢火流",點出時間是午夜,季節是涼秋,地點則是一座空曠寂寥的冷宮。唐人用《長門怨》題寫宮怨的詩很多,意境往往有相似之處。沈佺期的《長門怨》有"玉階聞墜葉,羅幌見飛螢"句,張修之的《長門怨》有"玉階草露積,金屋網塵生"句,都以類似的景物來渲染環境氣氛,但遠遠比不上李白的這兩句詩。這兩句詩有強烈的感染力,給人以異常淒涼之感,從而收到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標舉的"境界全出"的藝術效果。
詩的後兩句"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點出題意,巧妙地通過月光引出愁思。沈佺期、張修之的《長門怨》也寫到月光和長門宮殿。沈詩中有兩句是"月皎風泠泠,長門次掖庭",張詩中有兩句是"長門落景盡,洞房秋月明",寫得都比較平實板直,也不如李白的這兩句詩之超妙深曲。本是宮人見月生愁,或是月光照到愁人,但這兩句詩中卻不讓人物出場,把愁說成是月光所"作",運筆空靈,設想奇特。前一句,妙在"欲到"兩字,似乎月光自由運行天上,有意到此作愁;而如果說"照到"或"將到",就成了尋常語言,變得索然無味了。後一句,妙在"別作"兩字,其中含意耐人尋思。它的言外之意既可以是,深宮之中,愁深似海,月光照處,遍地皆愁,到長門殿,只是"別作"一段愁而已;也可以理解為,宮中本是一個不平等的世界,樂者自樂,苦者自苦,正如裴交泰的一首《長門怨》所說,"一種蛾眉明月夜,南宮歌管北宮愁"。月光先到皇帝所在的南宮,照見歡樂,再到宮人居住的長門,"別作"愁苦。
從全篇看,這首詩展示的是一幅以鬥柄橫斜為遠景、以空屋流螢為近景的月夜深宮圖。境界是這樣陰森冷寂,讀者不必看到居住其中的人,而其人的處境之苦、愁思之深已經可想而知了。
第二首詩,著重言情。通篇是以我觀物,緣情寫景,使景物都染上極其濃厚的感情色彩。上首到結尾處才寫到"愁",這首一開頭就揭出"愁"字,說明下面所寫的一切都是愁人眼中所見、愁人心中所感。
詩的首句"桂殿長愁不記春",不僅揭出"愁"字,而且這個愁是"長愁",也就是說,詩中人並非因當前秋夜的淒涼景色偶然引起愁思,乃是長年都在怨愁之中,即令春臨大地,萬象更新,也絲毫不能減輕這種怨愁,而由於怨愁難遣,她是感受不到春天的,甚至在她的記憶中已經沒有春天了。詩的第二句"黃金四壁起秋塵",與前首第二句遙相綰合。因為"金屋無人",所以"黃金四壁"生塵;因是"螢火流"的季節,所以是"起秋塵"。下面三、
這位"長門宮�人"對季節、對環境、對月光的感受,都是與眾不同的。春季年年來臨,而說"不記春",似乎春天久已不到人間;四壁的塵土是不屬於任何季節的,而說"起秋塵",給了塵土以蕭瑟的季節感;明月高懸天上,是普照眾生的,而說"獨照",仿佛"月之有意相苦"(唐汝詢《唐詩解》中語)。這些都是賀裳在《皺水軒詞簽》中所說的"無理而妙",以見傷心人別有懷抱。整首詩採用的是深入一步、透過一層的寫法。
這兩首詩的後兩句與王昌齡《西宮秋怨》詩末句"空懸
對李白的這兩首詩,在《分類補注李太白集》中注雲:"此詩皆隱括漢武陳皇后事,以比玄宗皇后。"梅鼎祚在《李詩鈔評》中不以為然,認為此詩或李白"自況",並說:"古宮怨詩大都自況。"這兩說,都不可取。古代封建帝王為滿足個人的聲色之欲,任意擴大後宮嬪妃人數,每個朝代總有大批民間少女被選入宮,過著與外界隔絕的生活,終身失去自由和幸福。這樣一個問題,必然要反映到文學中來,因而宮怨詩也就大量產生了。一些宮怨詩的可貴之處,正在它們抨擊了這一"後宮佳麗三千人"的罪惡制度,表達了作為一個詩人所應具有的同情心。對這兩首《長門怨》,似也應從這一角度進行評價。 固然有穿鑿附會之嫌,也沒有提出有說服力的論證。
儘管李白一生懷才不遇,與宮人之虛度青春在某一點上有相同之處,但通觀李白的經歷和生活,聯繫他的開朗的性格、灑脫的胸襟,當他表達自己的憤懣不平時,往往發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以及"天生我材必有用"之類的豪語,而不會自比于被深閉在金屋中的宮人,作如此淒楚幽怨的苦語。也許只有考證出這兩首詩是李白因受永王李璘牽連而被囚在潯陽獄時所寫,或能據以說明他是以宮人的幽囚生活來"自況"身在獄中的遭遇;否則,"自況"之說是難以成立的。至於"古宮怨詩大都自況"的推論,更不免近乎武斷。當然,一個失意的詩人更容易同情他人的痛苦,在他以宮怨為題材進行寫作時,也能較真切地設想宮人的處境和怨情;但同情與"自況",究竟是兩回事,是不能混為一談的。(文/陳邦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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