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20日 星期四

[轉貼 ]日常台灣2

日常,以及日常之上
文◎陳丹青
你別看對岸的人民”溫良恭儉讓”,一旦事關公眾利益、社會問題和政治選擇,其實很猛、很凶、很會糾纏、很難對付,亦且能量很大的…
上個月寫《日常的臺灣》(9月4日自由談),意思沒說完。所謂”溫良恭儉讓”,並非僅止臺灣民情,凡先進國家的民眾,包括我在紐約日常交遇的中東人、南美人、印度人、南洋人,大致也都淳良友善守公德,壞人壞事並非無有,但因全社會畢竟以規矩禮讓為習尚、為主流,窩囊受氣的概率,實在稀少–但公德與人性不是簡單的因果關係,這一層道理,不知要請教社會學還是倫理學專家。
我是想說,自覺”五講四美”的民眾並不意謂個個都是好人,一如五不講而四不美的億萬人群,也絕不都是壞人。”好人壞人”,原是不得已的遣詞,單說人性的惡,國外媒體天天充斥罪案、謀殺、敗德、醜聞,簡直不是人呆的地方,其實呢,平日裏出門走動接辦雜事,各色人等的來往多是一面之緣,你不知道,也無須揣測對方的善惡,因彼此所需無非各種瑣屑的服務,所感也不過片刻的態度,如此你來我往的日常片刻,便足使某地民風給我們留下好感或惡感,無須追究多少大道理的。
當在此岸日常生活中遭遇無禮、欺瞞、愚弄、強橫,我多半明白對方何以怨毒、卑鄙、不開心,因在普遍的不良與惡習背後,我知道是哪些問題與淵源在。然而目睹身受對岸的溫良恭儉讓,我卻費思量:他們之中,諒必多有票選陳水扁的人,又有毅然上街倒扁的紅衫黨,過去二十年,島內民氣愈見旺盛,民意日趨自主,民怨日漸沸騰,而民主逐年長進,這一路鬧到今,那行使民主的人民不就是大街上這些規矩謙和的男男女女嗎?當他們選舉或抗議時–譬如那位默默給我數了硬幣換成整鈔的小老闆–將是何等模樣呢?他會發飆、喊口號,和眾人一起逼著哪位政府高官謝罪下臺嗎?至少他會投票,即便放棄,也總有投票權吧?
十多年前我認 識一位美麗的女民進黨員,宜蘭人,做畫廊生意,質樸溫良,寧靜地對我說:我一定不會投國民黨的票。我常感慨這些平日開口客氣再三細聲嗲氣的臺灣男女們,不避現實政治,說是要去唱歌、吃團餐,一打聽,原來是競選熱身活動。相比北京人私下的政治高談,他們遭遇大事。真的是公民,不是空口無權的”老百姓”。我在臺北末一天,隔幾條街遠遠看見一輛輛坐滿群眾的彩車呼嘯開過,據說就是去哪裡集中聲討阿扁全家的貪汙案,若非有人告知,我還以為是什麼集體婚禮之類。
所以你別看對岸的人民”溫良恭儉讓”,一旦事關公眾利益、社會問題和政治選擇,其實很猛、很凶、很會糾纏、很難對付,亦且能量很大的。還用說嗎?近年我們單從媒體上連番瞧見的鬧哄哄,正是寶島民眾的另一面。
那麼,臺灣議會的叫駡撕打,怎麼解釋呢?我從電視瞧見馬英九當市長那一陣,為了哪個鋪子的便當菜料有所不潔,就給一群市議員劈頭蓋腦輪番指罵,十足當年造反派,直逼得小馬哥那張俊臉左抵右擋,好聲好氣又解釋又保證,活像文革時被圍攻的老幹部。或曰:這種表現哪來溫良恭儉讓?哪有半點民主的做派?不錯,這正是民主,準確地說,是民主政治初告實驗的幼稚園階段。記得1960年代我還小,電影記錄片裏好幾回瞧見日本議會主席臺上一大幫國會議員西裝領帶打成一團,後來呢,後來猶如小兒出天花,日本的民主還不是日長夜大,成熟起來。
閒話少說,此岸的形狀正好反過來:平時凶、底下狠,翻到面子上,也即社會領域和公共層面,則民氣淤結,民意堵塞,翻報紙看電視,罕見真問題、真意見,便是有,也必百般婉轉,簡直達於文體修辭的”溫良恭儉讓”,總之,一派雲淡風清。遍地的民事與民怨怎麼辦呢?除了捂著悶著,兩條路:一是慘苦的上訪, 結果渺然,一是出了橫禍包不住,聚眾大鬧,如近時貴州的甕安,結果也渺然。壓制還是疏導?見報還是隱瞞?弄得各地政府好頭痛,不過據專家說,上面正在研究怎樣科學而妥善地處理這類”突發性群體事件”。
其實”上面”對此現象察之長遠,苦惱久矣。1950年代毛主席就為”大民主”、”小民主”問題有過指示,說是資產階級”大民主”要不得,而所謂”小民主”,即平時凶、底下狠是也,只是繁衍至今,兇狠的理由和方式,愈見龐雜離奇罷了。可不,如今多了手機短信和英特耐,上啊!於是成天價泡在電子廁所里拉屎撒尿吐濃痰…這樣的所謂”小民主”,真是民主嗎?說給果然活在民主地區的國民聽,不曉得人家懂不懂。